□心安
我住的地方,有個做豆腐的老徐,一輩子都在跟鹵水打交道。他以前做的豆腐不是老了嚼著費勁,就是太嫩,筷子一碰就碎。街坊說起他,話語里都帶點惋惜:“老徐這人實誠是實誠,就是這手藝……唉,差些火候。”
老徐自己倒是不太著急。每次豆腐做壞了,他也不倒掉,端上自家飯桌,變著法子吃。太老的豆腐他切成薄片,用油煎得金黃,撒把青蒜,下飯得很;太嫩的豆腐干脆當成豆花,淋上醬油、麻油,也是一道菜。他坐在作坊門口,就著一塊煎豆腐,抿著一小口酒,臉上看不出什么愁苦。有人問他:“徐老板,今兒的豆腐又沒成吧?”老徐慢慢咽下酒,笑道:“火候沒到,滋味倒也別致。”
就這樣過了十來年。忽然有一天,老徐做出了一種誰也沒見過的豆腐,不老不嫩,綿密里帶著韌勁兒,豆香濃郁得很。最妙的是這豆腐久煮而不散,放入砂鍋里與咸肉、冬筍同燉,越燉越入味,越燉越筋道。這下子可了不得了,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都趕來買他的豆腐。有人說老徐是得了高人指點,有人說是祖?zhèn)鞯拿胤奖凰蛲噶恕@闲爝€是笑:“哪有什么秘方,就是失敗的次數(shù)多了,心里反而亮堂了?!?/p>
我認識老徐時,他已是個清瘦的老人,整天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褂子,守在小小的豆腐坊里。說起從前那些失敗的經(jīng)歷,他如數(shù)家珍。
“做豆腐這個事,急不得?!彼c起一支煙,煙霧裊裊升騰?!胞u水點下去,豆?jié){慢慢凝結(jié),這個時候最考驗人。早年間我沉不住氣,看見起花了就急忙加壓,結(jié)果壓出來的豆腐不是太硬就是太軟?!?/p>
他彈彈煙灰,繼續(xù)說:“可是奇怪,正是經(jīng)歷了這些失敗,我漸漸摸清了豆?jié){的脾氣,曉得什么樣的溫度該下多少鹵水,曉得什么時候該輕、什么時候該重。那些做壞的豆腐乍看是浪費,實則都是學費,就像是走路,不跌幾個跟頭,哪里學得會??!”
在豆腐坊角落里,放著幾個筆記本,紙頁都泛黃發(fā)脆了,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某年某月某日,溫度是多少,豆子泡了多久,鹵水多少,成色如何。有的是寥寥數(shù)語,有的則繪了簡圖。
“每次失敗,都好像是在告訴我什么?!崩闲煺f,“關(guān)鍵是要聽得懂失敗在說什么。它說火候大了,下次就小些;它說時候未到,下次就多等等。失敗是名沉默的老師,不聲不響,卻把真東西教給你了?!?/p>
我想起自己學寫文章那會兒,廢稿紙攢了一箱子,投出去的稿子多半石沉大?!,F(xiàn)在回頭看,正是那些失敗一點點磨去了我的棱角,讓我慢慢找到了自己。這大概跟老徐做豆腐是一個道理——功夫都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。
后來老徐年紀大了,把豆腐坊交給了兒子小徐。小徐不像他爹那樣經(jīng)歷了那么多失敗,一接手就有模有樣。可是老主顧們都說,豆腐里總?cè)绷它c什么。缺點什么呢?或許是缺了老徐在無數(shù)次失敗中做出來的獨特韻味——那種歷經(jīng)挫折后的從容,那種在不如意中修煉出的圓潤。
現(xiàn)在老徐每天清早還會到豆腐坊轉(zhuǎn)轉(zhuǎn),坐在那把老藤椅上,看著兒子忙活,偶爾開口指點兩句,都是些最簡單的話,比如“鹵水少了三分”“火候還差一些”。街坊們來買豆腐,總要跟他聊上幾句。有人說:“老徐,你現(xiàn)在可清閑了?!彼[著眼笑:“清閑好,清閑好,讓年輕人折騰吧!”
是啊,生命自有它的方向。就像水,遇到石頭繞過去就是;就像豆芽,頂開土層才能見到光。那些曾經(jīng)的坎坷挫折,那些深夜里的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原來都是必要的——待到功夫成了,自有一種乘風破浪的自由自在。
夕陽西下時,豆腐坊里飄出陣陣豆香。老徐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,像一尊雕像。我想,他這一輩子,就像他做豆腐的過程——在失敗里不急不躁地等待,在挫折中不慌不忙地成長。這大概就是人生最樸素的智慧了。